原创李鸿*听李医生说
凌晨2点,肿瘤科让我们ICU医生去会诊,说是有个病情危重的患者,感染性休克了,家属很积极,能不能来ICU进一步治疗。
我以前是不喜欢去肿瘤科会诊的,因为那里的病人很多都已经病入膏肓,被肿瘤折磨地皮包骨的大有人在。我们都讨厌恶性肿瘤。
但直至有一次,一个40多岁肝癌的患者,求生欲非常强,家属也非常积极,即便砸锅卖铁也要去ICU抢救,我也不可能断然拒绝不让他来ICU,再说患者的确年轻,能活一天算一天吧。后来经过1个多星期的鏖战,患者成功走出ICU,在外面又多活了2年,第二次进ICU时,他没那么幸运了。但患者的老婆对我们非常感激,说是我们给了他们夫妻俩多2年的时间,2年的时间说多不多,但对于一个恶性肿瘤中晚期患者来说,已经是非常奢侈了。他们无怨无悔。
对我也是感激万分。
那一刻,我似乎改变了自己的想法。我们真的不能以自己的主观意愿去决定病人该不该救治,而是应该把客观事实反应给家属,由家属自己决定。如果家属非常积极,病人又很配合,那我们岂能眼睁睁看着患者死掉呢?但如果家属很纠结,不知道是否该努力救治还是该拉回家时,医生就发挥作用了。
就好像这次这个感染性休克的患者。
62岁,男,肝癌晚期,已经有肺转移了。而且是多发转移,整个肺看起来就像被子弹射穿了无数次一样,满目疮痍。这样的肺,是不可能提供足够的氧气给患者的,所以他会缺氧,会气促,会发绀。
再加上患者现在有腹腔感染、肺部感染,双重感染打击,出现了感染性休克,多脏器功能衰竭,九死一生。事实上不是九死一生,应该是是九十九死一生,甚至一生的希望都没有了。
患者的儿子是个公务员人,戴眼镜,斯斯文文的,估计年纪跟我差不多,35岁上下。一开始他表现出很积极的态度。但随着我把我了解到的信息告诉他之后,他就犹豫了。
我说,你很爱你父亲,看得出来,那么多自费药都买了,压力真的很大,而且在这之前做了无数治疗,真的不容易。但是,他的病是不可能有挽回的余地的了。
是的,没错,我直接告诉他不可能有挽回余地的了。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患者真的太重,病情进展太迅速,身体太差,这个肝、肺、肾都已经是破烂不堪了,连心脏也不好了,有心衰,这样的病人救治难度相当大。很有可能患者进ICU折腾几下就一命呜呼,即便勉强留下他,估计也是很难脱离各种设备仪器的支持而存活下去,这样的生存有价值么。
在来会诊的路上,我已经反复思考了这个问题。我不是一个深更半夜专门抢救病人的机器,我应该是一个有思考、有思想、有思维能力的活生生的、热腾腾的医生。是的,这样的标签会让自己复杂化了,单纯抢救病人多简单,行就行,不行就拉到。但如果过于简单化,那跟冷冰冰的机器有什么区别。
但我仍然不应该直接给患者判死刑,毕竟我的经验是有限的,病人的情况是复杂多变的,我们不能把话说死。所以我说,如果你想他重新恢复健健康康,那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你想努力一把让他多活几天,甚至尝试百分之一的机会熬过这关,还是有可能的,但这一关过了,以后怎么办,以后出现这样的情况还救不救。还有,你做好进入ICU的准备了么,ICU一天一万以上,再按医保报销,还不算自费药,这些你考虑了吗。
他显然被我的话吓到了。
其实我看得出来的,他本身是有犹豫的了。儿子救老子,天经地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怎么强调够不过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承认客观存在的情况,患者非常非常严重,进ICU会各种打针抽血治疗,这是不是病人自己想要的,是不是家属想要的。尤其是本身有肿瘤晚期的基础病,这搁哪都是等时间的活儿了。
经常会有一些家属签字放弃亲人后,抱头痛哭。这样的苦难旁人无法感同身受。但我愿意安慰他们,我会说,你这个决定是正确的,你解脱了病人,同时也救了你的孩子。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医生也尽了最大的努力,病人自己也的确是尽力了。我们每个人都没有接受过死亡观,我今天坐在这里打字告诉大家这些,不代表我自己也能看得很通透,甚至当这些灾难降临在我身上时可能自己也是一脸懵逼和手足无措。但道理是这么个道理,我们得讲清楚。
道理就是,我们每个人最终都得面临死亡。
当一个肿瘤晚期患者、多处转移、且有严重感染、感染性休克、多器官功能不全时,我们还要去强求什么呢?能多活一天两天又能怎么样呢?但也有不一样的情况。有些肿瘤患者在外面可能会非常痛苦,而进了icu后经过镇静镇痛等治疗,最终安静离开世界,或许也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但是,这并不是ICU的功能啊。ICU的功能应该是抢救有生还意义的危重患者,而不是作为临终关怀病房。然后,我们非常非常缺乏真正意义的临终关怀病房。
患者家属最终理解了我的意思,跟家里人商量好后,直接把他父亲接回家了。
落叶归根。
ICU是给予人生命希望的地方,很多危重的患者在这里历经磨难而得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我永远无法忘记好几年前那个死里逃生的患者给予我的不标准的敬礼,也无法忘却抢救2个月终于熬出ICU的38岁肾结石感染性休克的患者,每一个重新活过来的生命都写着满满的不容易。
敬畏生命。